被嫌弃的“中国姐姐”的一生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往事叉烧 Author 叉少
作者 | 叉少
来源 | 往事叉烧
ID | wschashao
1996年,导演李玉在东方时空的《生活空间》做节目编导,领导安排了她一个采访优秀刑警的任务。
李玉去刑警家里呆了几天。那是个一家四口,母亲是家庭主妇,有一对6岁的儿女。
母亲无意中说女儿的一句“这个女孩子不讨人喜欢”,一下子吸引到了李玉。于是她把摄影机从父亲转移到了女儿身上,拍下了一部20分钟的纪录片《姐姐》。
姐姐和弟弟本是一对龙凤胎。剖腹产前的家庭会议上,大家认为女孩可以多照顾男孩,于是决定先拿出女孩,赋予她姐姐的身份和需要承担的义务。
因为这个身份,姐姐和母亲“敌对”了起来。她觉得,相比自己,妈妈更喜欢弟弟。
你是姐姐
在这个四口之家里,父母最爱对姐姐蕊蕊说的一句话就是——你是姐姐,要让着弟弟。
父母给弟弟峰峰报了国际象棋班,每一次练下棋的时候,姐姐都要当他的陪练。
有一次,弟弟因为胜负欲,不按规则走棋。
姐姐指出他的小动作,觉得他不守规则,不想再陪玩了。
原本只是小孩子间的小打小闹,弟弟却跑去找妈妈做裁判,相信妈妈会站在他这一边。
妈妈放下手里要洗的衣服,过来主持大局。
她问姐姐为什么不下了,见她不吭声,说:“你是个姐姐,你陪弟弟玩一会儿。你爸爸又不在家,妈妈还得洗衣服做饭。蕊蕊你懂点事呀。”
姐姐不答应,小声念叨着:“你不是不喜欢我吗?”妈妈沉默了一会儿,没有回答。
弟弟见妈妈无法帮忙,准备拿积木玩。姐姐抱怨,每一次他玩完了,都不把积木摆好,都是她来重摆。
妈妈没有理睬,扭头就去做饭了。
局外人
在家里的时候,妈妈最宠溺的永远是弟弟。
带着两个孩子出门,靠她最近的是弟弟,紧抓着手的是弟弟。
姐姐总像个寄人篱下的孩子一样,和母子俩保持着距离。
弟弟很懂如何和父母沟通。他和爸爸打电话,说自己想去看球,妈妈就会在一旁劝说父亲陪他去。
妈妈会把弟弟抱在怀里,给他仔细地检查牙齿。弟弟也会咧着嘴冲着妈妈笑,在她怀里撒娇。
姐姐看着相隔一米之外的妈妈和弟弟,眼神里都是羡慕。她试探着对妈妈说:“你看看我的牙”,期待得到同样的关注。
可妈妈只有简单一句回应:“你的牙也不好。”
妈妈不关心,姐姐只好跪在椅子上,自己照起镜子。
”把她杀了”
在这个四口之家里,当警察的爸爸因为公务原因,很少待在家里。
周末的晚上,爸爸终于有空回到家做饭。妈妈对此毫不知情,面对镜头有些不自然地说:“真难得呀你。”
姐姐蕊蕊和弟弟峰峰却特别高兴,扑在爸爸身上,和他拥抱在一起。
等待饭做好的过程中,妈妈搂着弟弟,坐在电视机前看球赛。
姐姐一个人靠着门框,问:“妈妈,你想看球赛还是看狮子王?我想看狮子王。”
妈妈冷冷地回答她:“那你就少数服从多数吧。我和弟弟都看球赛。”
姐姐不服气,挡在了电视机和弟弟中间。弟弟看不见电视画面,指着姐姐喊叫道:“给我杀了!把她杀了!”
妈妈好像没听见儿子的话一样,不耐烦说道:“你们两个再打我就不管了。”过了一会,弟弟又重复了两遍“把她杀了”。
妈妈没觉得儿子的话语有什么问题,无奈地站起身,去找孩子们的爸爸做主。
爸爸来了,批评了弟弟两句,却还是优先儿子。他跟蕊蕊商量:“先看评球,然后再看少儿节目。”
蕊蕊不同意,躺在地上打滚,抗议着这一切。妈妈指着蕊蕊说:“你看这是故意的吧。我是管不了你了,让你爸腾出点精力也管管你。”
爸爸拉起女儿:“你是姐姐,让人笑话,起来。咱们家四个人,爸爸妈妈弟弟都愿意看球赛,少数服从多数,是不是?”
在这个四口之家里,有两个原则务必要遵守,一个是“大的要让着小的”,一个是“少数服从多数”。
蕊蕊是人为塑造出来的姐姐,是“大的”。当家庭出现分歧的时候,又总会变成那个“少数”。
晚饭时间,妈妈让弟弟洗手吃饭,却没有和姐姐说话。
两个孩子进了卫生间洗手,弟弟洗完直接关掉了厕所的灯,故意让姐姐置身于一片黑暗中。
三口人坐到了饭桌上。只有姐姐一个人靠着门框,不想过去吃饭。
爸爸没有询问她这样做的理由,先是安抚她“好孩子听话”,然后批评她“六岁了还这么任性”。
姐姐涨红了脸,满脸委屈:“你们老训俺。”
她将这一天中难过的事情讲述了出来,期待不常回家的爸爸可以给出公正的评判。她说自己不想陪弟弟下象棋,母亲非要她陪着下,自己不开心。
父亲的反应让她失望,“你不是姐姐嘛,你这么自私还行啊,什么事光管你个人。你弟弟现在学国际象棋,得两个人下,为这个批评你应该。几天不见面一点进步都没有,这还行啊?”
他还强调,弟弟比她错误少是事实,她太任性了,比如现在就不吃饭。
妈妈在一边给弟弟夹菜,附和道:“你越说她她越来劲。她一个小孩,我还能去给她认错去?”
弟弟也在一旁添油加醋:“你这样爸爸不喜欢你,我也不喜欢你了。全家人都不喜欢你。”
姐姐向妈妈申诉:“你不喜欢俺。”妈妈瞥了她一眼:“你这样我永远不喜欢你。”
认错
让姐姐最终愿意坐下来吃饭的,是爸爸的一句夸奖。
他说:“蕊蕊也有优点,舞蹈学得很好,画画也很认真。就是脾气得改。”这句话说完之后,姐姐的情绪终于缓和,上了饭桌。
爸爸继续哄她:“去练舞蹈,妈妈都说你练得可好了。”姐姐听了之后又激动起来,她踢着桌子,“她没对我说过一次!她动不动就和弟弟说悄悄话。”
听了这话,父母两个人笑得不行。爸爸指责她疑心太重了,说她人不大疑心挺大。
姐姐抹着眼泪:“她肯定是在说我坏话。我就知道她光向着我弟弟。”
听到这话,妈妈笑得更开心了,“这么点小孩,我们还说你的坏话呢?”说这句话的时候,她和躺在椅子上的弟弟四目相对,眼神里都是爱。
弟弟像是和妈妈建立了统一战线,他从椅子上站起来,说自己不愿意挨着姐姐。
妈妈把姐姐对她的不满,归结于现在的小孩性格太独了。
姐姐哭得更凶了,但她表达不清楚自己的想法,只是对着空气喊:“就是你。”
弟弟立刻指责她:“谁让你说妈妈的?”爸爸也训斥道:“谁让你说妈妈的?”
妈妈向爸爸抱怨:“咱家这两个孩子的教育问题,可是个大问题。我管他们吃管他们喝,这些我能干,至于其他的事管不了。我整天光给他俩当法官了,一个人真的弄不了。”
爸爸没有回应妈妈的诉求,转头问女儿能不能给妈妈认个错。
姐姐趴在桌子上,把脸埋在臂弯里:“我说了她也不喜欢我。”
妈妈拿起抹布,继续向爸爸说她的诉求:“你以后多回来教育教育,我真教育不了。人的精力总归是有限的。”
说完之后,她回到客厅,又抱起弟弟看球赛。姐姐指着客厅说:“你看他俩多好啊。”
爸爸还是和稀泥,“人家两个吃完饭看个电视怎么多好了?你俩都吃得一样,穿得一样吧。你六岁的一个孩子,疑心怎么那么大?将来大了以后还能和别人共事吗?”
爸爸继续逼女儿和妈妈道歉,女儿双脚跺着地面,不相信妈妈会因为她认错喜欢她。
爸爸告诉她,妈妈不会跟她似的,心眼那么小。
姐姐被拽去了客厅,站在妈妈面前。
“刚刚不吃饭对不对?”
“不对。”
“发脾气对不对?”
“不对。”
姐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道歉说:“妈妈,我刚才发脾气错了。”
妈妈终于拥抱了她一下。
这是这一天的相处中,母女俩唯一一次肢体接触。
抱着女儿的时候,妈妈把头扭向了另一个方向,不愿意多看女儿一眼。
看不见的姐姐们
这部纪录片在《东方时空》播出的时候,片名叫做《成长的烦恼》。
有人说,这不是成长的烦恼,而是女性的烦恼,特别是作为姐姐的女性的烦恼。
后来影片改名为《姐姐》,被编进了纪录片创作教材。一千多人在豆瓣给出了9.1的高分,引起了很大的社会讨论。
时隔多年,张子枫主演的《我的姐姐》进入院线。
成长于重男轻女家庭环境中的姐姐,在父母车祸离世后,想要去北京读研究生,但身边所有人都希望她可以抚养弟弟。
影片的主题曲是张楚原唱的《姐姐》,但改动了歌词:
姐姐为什么你总想着离开
我要长到多大才能够理解这泪水
他们说是姐姐就应该付出和忍耐
纪录片中的蕊蕊和张子枫饰演的姐姐一样,在家庭中承担着照顾幼者的责任。她们的付出被看作伟大的证据,她们的牺牲被美化为“长女如母”的口号。
哪怕有成为妹妹的可能,父母也要强行将她塑造成奉献者的身份,成为姐姐。
二十五年后,导演李玉讲述了这一家人的近况:
纪录片放出之后,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不小的困扰。片中的一家人坐火车的时候,会有人认出来妈妈,责问她对于女儿的态度。
这对父母开始重视自己的问题。之后,他们调整了对于姐弟的教育方式,反省了自己,给了姐姐更多的关爱和尊重。
现在姐弟俩都很优秀,后来都去了国外读书。
《姐姐》让蕊蕊的困境被看到了,蕊蕊因此获得了改变命运的机会。
李玉也凭借《姐姐》获得了1996年中国纪录片协会奖,自此踏上导演之路。
她后来创作了许多影片,都是以女性的精神困境为主题。
《红颜》里,母亲发现女儿怀孕,用鸡毛掸狠狠抽打女儿,嘴里重复着“你不要脸”。
李玉说,她的母亲就是那样打她的。她害怕自己成为母亲那样的人,所以记录下这一切。
《姐姐》的评论区里,正在忍受女性不公的大有人在。有人说自己正在遭遇相同的境况,有人说她的姥姥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。
有人说:“直到今天,每次说起这些,他们只觉得好笑:对你和弟弟哪里不一样了呢?”
现实中的女性困境远远更残酷,艺术作品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。
但每一次有人探讨,有人关注,都可能让蕊蕊那样的女孩得到一丝改变境遇的机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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